民间文艺达人程行:雨一程,晴一程,身向文艺那畔行

那样的大环境,成全了程行老师。他取得的成就,首先是他自己努力的结果,这是内因。而外因相互作用,成就了民间文艺杂家程行。

记者/高红波

2021年,浙江卫视拍摄程行专题时的现场。 冯益民/摄

1947年出生的程行,从农民成长为临安民间文化的一个领军人物,获过无数的各类文艺奖项。他的书房里,这些获奖证书和奖状堆成山。身陷病榻后,程行早已无力集中精神回忆往事。像对待商诗强的访谈一样,“临场”只能改由多年好友和他的同事共同口述,试图借此管窥他风雨兼程的文艺人生。

张镇静曾在文联任职,后担任过残联副理事长,和程行有着四十多年的深厚友谊。他的口述,兼具深情的感性和客观的理性。冯益民是接替程行负责青山文化站多年的乡镇文化干部。像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成长起来的大部分乡镇文化站站长一样,具有浓重的时代烙印,某种角度看,和程行高度相仿。吴晓武是程行多年的同事,曾担任临安文化馆管理岗位多年,对程行的文艺建树评价,她的着眼点更高:程行取得的成就,固然是他独特的天赋和努力所致,但也和特定时代背景下的社会环境分不开。

|张镇静:他是我见过最有文艺天赋的人

程行1947年生,长我三岁。我们的友情,从青年时代就开始了,至今已近半个世纪。那时文革刚结束,我在青山民主小学教书,他是青山公社文宣队队长。我们俩都爱好文艺创作,有共同话题,常聚在一起。后来我俩都调到了临安市区,接触更频繁了。

他天生就是块搞文艺的料,我见过的人中,他最有文艺天赋,写剧本、演戏、谱曲、画画、写字,甚至制作花轿,扎灯笼,但凡文艺方面的行当,他过目即会,无师自通,其实他没读过几年书。他家祖上虽不是大富大贵,在当时的农村,也算小康。仅此一条,在那个特殊的年代,就是成份不好,从孩童时起,他总觉得低人一等。小学念书时,周围的人都拿有色眼镜看他,老师不待见,同学嘲笑。脾气倔强的他,受不了窝囊气,一气之下,退学了。换到后来这么好的社会环境,多读几年书,上个大学,他这么有天赋的人,就不得了了。

文化底子薄,但他虚心,常向别人请教。尤其是写作方面,他写好的作品,到处求教,不耻下问。有时他让我帮忙改,包括一些病句和错别字。早先他的字,不但写得差,有的字结构都写不全,用我们教书时训孩子的话说,缺胳膊少腿的。他意识到这个问题,发愤自学书法。那时他四十多岁了,从头开始,天天练书法。功夫不负有心人,几年过后,大有长进。他后来在自己的画作上落款题跋,那毛笔字像模像样,有点书法家的韵味了。

他注重观察,看到生活中有趣的事,就记下来,作为日后的素材。因此,他创作的剧本,画的画,都富有生活气息,总是活灵活现。他写过一个小品,名字我忘记了,但我记得一些细节,是反映福利企业的,写残疾人,作品很生动,很感人。那时我在残联工作,对这方面的生活很熟悉。我当时还纳闷,他没在福利企业呆过,怎么写得那么生动有趣?这说明他是一个有心人,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,别人看过就忘到脑后的事,他默默记在心里,一要用时,手到擒来。

患病前,程行退休在家作画。 冯益民/摄

这些年,文艺方面有些特长的人,总利用自己的一技之长,去赚钱了,开画室、搞装潢,有的甚至开公司,当起了老板。程行也想过赚钱,利用自己的绘画技术,制过画屏出售。绘画、书法、制作,都他一手完成,很有特色,生意也不错。最后他还是放弃了,画画屏和搞创作,不是一回事。画画屏,要赶速度,一赶速度,就失去了艺术性和创作带来的成就感。

他妻子是农村妇女,不懂什么艺术不艺术,关心的是实实在在的一日三餐。她对丈夫的痴迷创作不理解,两人因此常闹些矛盾。丈夫要挑灯夜战,妻子却毫不留情地关灯断电。电灯一会儿关,一会儿开,家里一会儿暗,一会儿亮,这是他们家经常出现的一道风景。整天又写又画的,换不来钱,还费电贴功夫,换谁心里也都不舒服。好在他的努力换来了回报,他创作的两个剧本曾获省级大奖,他创作的《一顶花轿》还获得了国家级金奖。

程行多才多艺,他把自己的才艺献给了热爱的群众文化事业。从青山文宣队出来后,他调到青山文化站任站长,再到於潜文化馆、临安越剧团、临安文化馆,始终在群众文化系统转圈子,一直从事他所热爱的文艺创作和群众文化事业,直到退休。常年奔波劳累,加上出过一次小车祸,肇事者却找不到,今年又摔了一跤,他终于病倒。看到躺在病床上的他,作为朋友的我,心里很不是滋味。希望程行早日康复,重新拿起笔来,浓墨重彩写生活。

|冯益民:他是青山第一张文化牌

1980年代初,我还在青山初中代课,就晓得我们青山有个厉害的角色,叫程行。我对艺术上有才能的人都特别敬佩。那时我还不知道,我这一生会和他产生这么多交集。恢复高考后,我第一次上了分数线,最后被莫名其妙刷下来。后来在汪家埠,我第一次遇到程行老师,他说他已经找了我三次,特意来问我,愿不愿去青山文化站接他的班,他要调走了。我断然拒绝了他。我当时一心要考大学。农村里苦出身的娃,要跳出农门,没什么路,最好还是高考。

他知道我,也不奇怪。初中时,我就喜欢文艺。我唱京剧,写写画画,木刻毛主席像。那时毛主席像不能随便刻的,好在我年纪小,也刻得不错,没惹过麻烦。我在青山的孩子中,也算有名气的,只是没想到,我已进入程行老师视野,成为他想栽培的人。他虽被我拒绝,却一点也不放心上。命中注定的事,我兜兜转转,后来还是到青山文化站,接过程行老师那杆枪,在文化站长任上,一干就是22年,直到2015年退休。

程行当青山文化站站长前,在青山煤矿业余文工团。那是1974年,当时的青山公社,在灵山脚下,就是现在的青山水库北侧,发现了石煤矿。石煤是当时石灰制造的可替代燃料。公社组建煤矿开采队,为丰富职工业余生活,又成立了煤矿业余文工团。他们白天挖煤,晚上排节目,程行任编导、队长。杜志坤、相良增、蔡建强、俞华英、李玉英等18人是演员,还有7个乐手。1977年煤矿文工团解散,程行留在青山公社文化办公室,这就是文化站的前身。青山文化站曾被评为杭州市优秀文化站。我高考失利后,先后到余杭、高虹代过课。1982年,我回到青山。青山搞了放影队,普及16毫米胶片电影,我成了放映员,每天各村打转。我和程行的联系,从此就没断过。

1980年经考核,由省文化厅特招调,程行到於潜文化馆任辅导干部。1986年,他调到临安越剧团任编剧兼舞美,还是越剧团艺委会委员。1988年,他调到临安县文化馆,任戏剧室主任。我前几年退休,陆续出了两本书,整理了很多关于青山的资料,对这些事做过调查,因此有些事,我可能记得比程行老师自己还清楚。

2007年,程行带队到捷克首都布拉格演出。 冯益民/摄

程行的获奖证书,可以堆成一座小山。1978年排演他的古装戏《谭记儿》、《包公赔情》,在临安剧院演出,是改革开放后第一批古装戏首演,盛况空前。小品《判鸡》,1989年获杭州市建国40周年演出一等奖,还在杭州胜利剧院公演过。《判鸡》作为杭州市文化站干部戏曲导演示范戏,在7个县市推广。他创作的小品《翠花更衣》,1993年获得过第七届田汉戏剧奖。1995年,他为自家的朱村老年协会,创作了《凤辇花轿》,这件事对朱村老年协会很重要,1996年,这件作品获得浙江中国民间艺术展览会金奖。2002年,程行创作三口水龙,获文化部“群星奖”。2003年,由他领衔编排的《八戒背媳妇》,参加森博会闭幕式。同年10月,这个节目,又去参加杭州市的西湖国际博览会狂欢节,获创作金奖和最佳表演奖。这下搞大了,节目越演越火,2004年2月,应邀赴法国,参加尼斯国际狂欢节。他创作的“龙腾狮跃”,又演到了国外。那是2007年8月14到9月2日,这个节目去捷克参加国际民间艺术节,我也是随访成员,负责拍摄和翻译。

他对穿着从来不讲究,但抽烟很凶。一根点着,不让香烟熄灭。他患有轻度脑梗。我们一起到捷克演出朝夕相处的22天,我发现,他的身体在走下坡路,已经在吃药,大把大把地往嘴里塞。我就问他,你也不看看清楚,哪些是饭前服,哪些是饭后服,这么胡乱吃,对身体不好的。他笑笑,不反驳,照旧胡吃。

我们属于君子之交,他比我年长8岁,我很敬重他。他虽文凭不高,小学都没毕业,好像还放过牛,但他在文化艺术上,一直是个有追求的人。他有天赋,十分勤奋,能吃苦耐劳。比如早年他就喜欢画画,但字不怎么样。他常让我去题款,我后来忙,没那么多时间跑,就跟他开玩笑,你画都画了,为什么不练练字呢。过了几年,再看他的字,大为改观。他真是爱一样钻一样,然后就能出成绩的人。

他虽然一心扑在事业上,也不是不顾家。他很早就在三合板上搞烫画,制作屏风,卖钱补贴家用,杭州大厦都用过他的屏风。我还学他的样子,买来一个600瓦的电烙铁,用这个方式,尝试作画。灯彩制作,到退休他都没停过。一方面是他爱艺术,离不开艺术,另一方面,做这些事,也能赚点外快。我们演出用的他那些作品,龙腾狮跃、水龙、吴越双狮、五凤朝阳等,这些道具,大部分是他制作的。生意好的时候,江西等外地灯彩,都来找他制作。他也试过教授两个儿子,想在灯彩艺术制作上致富,好像没成功。

临安“种文化”和文化礼堂建设活动中,程行也是不可或缺的人物。经他创作的几个主要民间艺术形式,都先后出国,参与国际交流。三口的水龙,太湖源的吴越双狮,青山的《八戒背媳妇》《龙腾狮跃》,太阳镇的《五凤朝阳》等,无不代表临安民间文艺的标高。2009年前后,在钱王街老电力大厦,当时的临安市委宣传部,和文化局、文化馆一起,为程行举办过从艺三十周年纪念活动。他是青山第一张响亮的文化品牌,他是临安民间文艺领域的开拓者。

|吴晓武:大环境成全民间文艺杂家程行

我和程行老师,早在1990年就认识,工作上有交集,是到了2000年之后。那几年,全国范围,大到省会,小到各县市区,乃至乡镇,各式各样的节庆,搞得风生水起,比如杭州有西湖博览会,我们临安有森博会。借这股东风,民间文艺趁势发展起来。那样的大环境,成全了程行老师。他取得的成就,首先是他自己努力的结果,这是内因。而外因相互作用,成就了民间文艺杂家程行。他,还有黄金森,这一批人,是为临安民间文化发展做过大贡献的。

我是2000年先到文化馆任支部书记,中间短暂离开,去图书馆当馆长,此后就一直担任文化馆馆长,一直到2011年。有节庆为载体,加上那些年的文化下乡开展得如火如荼,程行搞的水龙、舞狮这些民间文艺节目,不但在本地开花,也香到了墙外,到全国各地参演,还去了国外参加一些节庆。

程行是一个热爱生活、善于观察的有心人。我记得工作上最早一次和他接触,是一次文化下乡,他创作小品《称官》,反映廉政建设的。当时已调离文化系统的吴益群,饰演廉洁的女县长。吴益群早先是越剧团演员,剧团解散后,很多演员分散到各个部门,文化馆缺乏专业人才,一遇到这类演出,那些外调的老把式,就请回来帮忙。那是很接地气的小品,这和程行的生活状态分不开。那时程行和黄金森,都住乡下,每天上班两头跑,看上去很辛苦,但我想,也许他们自己是乐在其中吧,因为假如没有这样的生活,他可能写不出那么多好的作品。他还有一个揭露个别农村懒汉赌博、不思进取的小品,人物写得活灵活现,要是他没有农村生活经验,闭门造车,出不了这些佳作。

那些年,我们每年元宵,都要搞灯会。这个时候,程行都是挑大梁的,他是制作团队的核心。记得2002年,为了元宵灯会上拿出新的民间灯艺作品,程行制作“赛龙舟”道具,反反复复,一直折腾到腊月廿九,老伴交代他置办年货的事,他早就忘到九霄云外了,气得老伴要他同龙灯狮子去过年。研究水龙的创作思路时,程行常常一个人在家里,反复模拟试验,着魔似的,儿子喊他“独头”。时间短,经费又紧张,程行从自己的工资里拿出2000元,买了材料制作龙身,又瞒着老伴,用家里的几根旧木头,向村民换了干燥的篾片扎头架,这还不够,又把家里的旧沙发皮拆了包龙嘴,花了五天七夜才扎好龙头。

早年的马啸滚灯,是比较笨拙的,一辆车只能拉一台滚灯。我们要到各处演,这就不行。我们和程行一起,费了很大的劲,做了很多尝试,终于把它改成轻便型的,可以收起,可以撑开。现在你看到的马啸滚灯,不但外形比先前美观了,表演效果,也完全不是昔日可比。后来我们的水龙舞到了绍兴的黄酒节,象山的开渔节。在象山,这条龙第一次舞到海里,程行非常开心。

民间文化一定要交流。这方面,程行既表现出强烈的学习兴趣,也有他的坚持和偏执。比如水龙,上面来的专家建议加上伴舞,他就是不同意。后来还是折中了,水龙舞结尾加的音乐伴奏,是他的唱词,这样他也很开心,接受了专家的建议。有一次,参加文化节,我们遇到了长兴的百叶龙,非常精美,程行忽然感到,我们的龙是不是太土了。我跟他说,我们走的就是土的路子,各有特色,当然,我们不能一直粗犷下去,也要取长补短。我们一起去长兴取经,才发现,人家不但制作精良,团队里年轻人居多,更让我们震撼的是,人家的舞龙已走上商业化运作的路子。反观我们,舞龙队成员平均年龄50岁以上,到现在,都是奔70岁的人,舞不动了。这也是我们民间文艺传承面临的诸多问题之一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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