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轼任杭州通判时，游历过的九仙山，位于今临安区玲珑街道。清乾隆《临安县志》载：“九仙山，治西南十二里，玲珑山之西，上建禅寺，山半有棋盘石、巨人迹、葛翁丹灶，巅有望江石。”九仙山原名垂溜山，清宣统续修的《临安县志》载：“梅福，字子春，西汉末人，见王莽有篡志，挂冠而去，隐于九仙山，下建梅仙桥，以济往来。”因高道梅福隐居种茶，后此山遂得以改名。之后众多道人慕名而来，九仙山着实热闹了一阵子。《玲珑山志》记载：九仙山曾有一祠，“祀梅福、左慈、许迈、葛洪、王羲之、谢安等隐君子”，窥一斑而见全豹，昔日道山人物之盛可以想见。

王文诰《苏轼诗集》将《宿九仙山》列于《登玲珑山》之后，推断应是苏轼游览完玲珑山当晚宿于九仙山。山上有佛寺无量院，北宋初灵芝元照大师撰写《无量院弥陀像记》云：“临安县实杭之巨邑，九仙山乃邑之佳境，无量院又境之精舍。”《临安图经》记载此院为“葛洪、许迈炼丹之地。”本是仙家地，后成佛家寺，中国文化的会通精神于此可得一证。

苏轼到玲珑山或为访佛，到九仙山则是问道。《宿九仙山》诗曰：

风流王谢古仙真，

一去空山五百春。

玉室金堂余汉士，

桃花流水失秦人。

困眠一榻香凝帐，

梦绕千岩冷逼身。

夜半老僧呼客起，

云峰缺处涌冰轮。

诗人于题下自注：“九仙谓左元放、许迈、王、谢之流”，专门解释山之得名，可见时人对此山知者甚少。诗歌一上来便是感慨，昔年据说曾隐居于此，以道家潇洒自居的王谢，而今安在哉？《庄子·逍遥游》中说：“楚之南有冥灵者，以五百岁为春，五百岁为秋”，站在历史长河的这头浪漫回首，五百年不过瞬间；若是站在特定空间沉重回溯，五百年就是一段遥远的距离。从王谢到东坡，其实六百多年过去了，风流相继，谁能为之？数百年空山待人来，今天我苏轼终于来了。《晋书》记载，当年许迈在写给友人王羲之的信中道：“自山阴至临安，多有金堂玉室，仙人芝草，左元放之徒、汉末诸得道者皆在焉。”如今的“玉室金堂”陈列的汉代得道高士泥塑土偶还在，只是沧海桑田，这桃花源一样的九仙山似乎还在与世隔绝，外人很少问津。来不及深思，困得不行便在佛房香帐中睡着，梦中围绕千岩万壑在苦苦寻找，便觉得一阵阵寒气逼人。梦冷耶？身冷耶？真切切夜半老僧将我叫起，让我欣赏到云峰中涌起的一轮冰月。方东树《昭昧詹言》评论道：“起二句叙题本事，三四就本事点化，自然高妙。后半所谓大家作诗，自吐胸臆，兀傲奇横。”所谓的“兀傲奇横”，我读出的是冷暖对比落差带来的感觉和态度。“香凝帐”本是温暖的氛围，可梦里却是“冷逼身”；老僧是热情的，月亮却是冰冷的。苏轼因为与王安石变法意见不合，外放到杭州做通判，这过程让他备受世态炎凉，诗句正可曲折反映出其磊砢之气。因此诗，无量院后来便将一阁命名为冰轮阁。

王谢风流已遥不可及，吴越遗泽也成前尘旧影。在九仙山，苏轼还写下另一组诗《陌上花》三首。诗前有小序，曰：“游九仙山，闻里中儿歌《陌上花》。父老云，吴越王妃每岁春必归临安，王以书遗妃曰：‘陌上花开，可缓缓归矣。’吴人用其语为歌，含思宛转，听之凄然。而其词鄙野，为易之云。”闻歌而动心，苏轼对民歌进行了改造，使之雅化，然并没有失去民歌本质风味和特色，所以施补华《岘佣说诗》中赞其如同杜甫《江畔独步寻花》，“音节夷宕可爱”。“陌上花开蝴蝶飞，江山犹是昔人非”，“生前富贵草头露，身后风流陌上花”如此诗句，纪昀认为，一如原作一样，“含思宛转”，充满着无法抑制的低回惆怅，读者也免不了凄然一番。

苏轼在《登玲珑山》尾联留下满含哲理的诗句：“脚力尽时山更好，莫将有限趁无穷”。凡事尽心尽力，到“脚力尽时”就知止知足，绝不要勉强进取。正如《宿九仙山》描述那样，困了就睡，梦该来就来。即便被老僧夜半叫醒，醒了也就起来，看到啥就是啥，一切顺其自然，这就是最好的状态。人生有涯，富贵功业也极其有限，如同那“草头露”一样，眼看它在草头，眼看它蒸发了。万不可贪欲不遏，滋生虚妄，以有涯去驱逐那无涯，这不只是徒增烦恼，而且极容易陷入危殆境地。如此认识和心态，有点像失意的柳宗元，在借着山水排遣，悟得宽慰道理来平衡内心。

无巧不成书。苏轼杭州通判任满，升为密州知州。在那里，也有一座九仙山。他赞扬“九仙今已压京东”，并以为风光“奇秀不减雁荡也”，同样是爱之有加。如今那里已经是小有名气的风景区了。遗憾的是，临安的九仙山除开发了一片公墓外，其余似乎并没有进展。它注定是要长守寂寞吗？